老人眯着眼，步伐极慢，右手边还有一位身材魁梧，神色木讷的中年汉子搀扶着。
在其肩头，落着一只黄羽绿尾，巴掌大小的鸟儿，其身旁，还跟着一条半人高大，绒毛极亮的黄狗。
被称之为元老的矮小老人最终在霍中意面前站定，那条黄狗便蹲在元老身旁，审视四方，颇有一番皇帝身旁带刀锦衣卫的风范，乖巧之余，又威风八面。
矮小老人拍了拍那神色木讷汉子的手臂，又伸手随意向后扫了一下，木讷汉子深深瞧了霍中意一眼后，会意走到老人身后站定。
叫人有些惊异之处，则是那只黄羽绿尾的鸟儿，在老人伸手后，竟也如同会意般地从老人肩膀飞下，落在黄狗的头上，一双灵眸四处张望，一声不鸣，极为安静，显得颇为灵动。
“元老...”
众人纷纷躬身行礼，魏家家主则是微微低头，想要张口开言，但被这位满脸俱是花斑皱皮的矮小老人，给摆了摆手拦住了，同时转头面向霍老，面带笑意道：“中意，何出此言啊？”
矮小老人姓元，名白。同霍中意一样，两人皆是村中少有的半仙老人，而他的地位还稍在霍中意之上，在村中威信之高，不说一言九鼎，可听其言，做其事之人，大都是心甘情愿。
他的年纪远远小于霍中意，如今身躯佝偻，面相耄耋，死气缠身，但实际上年纪不过六十之龄，而与之相对，年纪已过七十的霍中意却仍是身材魁梧，头发乌黑，满面红光，堪比壮年，站在元白面前，两人明明相差十余岁，偏偏有种隔代相对之感。
天差地别。
元白对于测算一途，同霍中意不大相同，后者讲究极多，尤其极重天时地利人和三大要素，比如天时必要选择天可见阳，风不起浪的风和日丽天，一天中的时日也颇为讲究，必须是正午过十分，多一分，少一分，皆不可；其次地点要对，必须要在上风上水的大吉之地，否则哪怕是坐在金山银山上，人家也绝无任何留恋，拍拍屁股，扭头就走。
至于最后的人和，最是麻烦，给人算命看相之前，必须得是他先为自己卜上一卦，而且最终卦象平稳，签文尚可，这还只是第一个规矩，之后还要审视自身，是否心情极佳，还要看前来测算之人是否顺眼，是否能够投其所好，才会考虑是否给人测算，不然任你出价比天高，哪怕是以生死相逼，以德行相要挟，仍是无济于事，人家直接闭门谢客，不算了。
当然这只是村中人对霍中意的说法，说这老头给人看相算命，讲究极多，架子极重，而且每次测算，没几个能收到福报好言的，大都会被泼上一身冰冷凉水，与之心中预期，大相径庭，最终灰心而去，丝毫不像那元老，时时刻刻，事事皆站在前去测算之人的角度上，为人着想这一块，实在是做到了极致。
久而久之，村里也没谁愿意来霍老头这里碰上一鼻子灰。
在村里人看来，这霍中意绝对是故意如此，依仗着自己有几分本事，在刁难人的。
这也是为何刚刚霍中意来这里仗义执言，救人性命时，村中人大都选择不信，或是出言相怼，冷眼旁观的原由所在。
故而也经常会有人故意拿霍中意同村中其余霍家人相比较，然后阴阳怪气地说霍家出了个自命不凡，立志要不纳祖训，自立门户的天之骄子，日后是要做咱村里的太上皇天老爷的，可得罪不得，还得好好巴结呢。
一言两语尚不成气候，可三人成虎的道理放之四海皆准，久而久之，霍家人再听到这些言论时，也没了最初的那份维护霍中意的心思，反而真就将霍中意当做了败坏家风的罪魁祸首，中间还不乏有些脾气火爆，行事比较激进的霍家人，扬言要将霍中意逐出家族族谱，死后不可葬在祖坟，要他彻底脱离霍家，自立门户去。
甚至这种声音不在少数，若非现任的霍家家主是个极有远见之人，对于霍中意这种不讨喜的行为多有猜测，隐隐觉得霍中意如此行事必定有其道理，只不过真叫这位霍家家主猜测霍中意的道理，也实在是难为他，能够对霍中意有个“不止如此”的模糊感觉，已是极限。
读书人，退一步说哪怕是半吊子的读书人，也没几个不信“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更何况霍中意如此行事，不光丢面子一说，连带着他在村中地位，也愈发是岌岌可危。
如此得不偿失之事，他活了那么多年，还真就只在霍中意身上瞧见过。
任谁都更愿意选择利己之事，纵然是那位最被村里人称赞是活神仙的元白老人，抛开这层外衣之后，本质上的东西正如霍中意先前所说，村中威信而已。
事实上，这么多年来霍家家中悉心收集，将前去寻找两位风水先生测算的人家，全都大体上了解了一些，自然不是每一家都能如卦象谶言所说，事事时时皆是一帆风顺的，有些天有不测的意外，该来终究还是会来，天公不作美，这就是命，怨不得谁。
可奇怪就奇怪在，但凡寻过霍中意测算的人家，无论得到签文好坏，哪怕是最后被霍中意指着鼻子大骂一通，说人家是好高骛远，痴心妄想，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丢尽了脸面的人家，往后不说远了，至少一代人的几十载里，家族大体上都能算是安稳，有些小灾祸不值一提，但要人性命的大灾大祸，委实是没再发生过。
反而是元白，时有家中发生大变故，有了大灾祸之事。
霍家家主不觉得这算什么巧合，同风水先生讲巧合，那与同老天爷讲求情何异？
故而有霍家家主凭借一己之力力挺，霍中意这才没被其余的霍家人给弹劾。
加之以如今霍中意这番举动来看，似乎村中对于他的看法，存在着一些偏激之意。
而前者呢，同霍中意恰恰相反，总结下来大概就是四字，有求必应。
无论村中谁去找其看相测命，哪怕是远道而来的外乡人，无论人性好坏，金银多寡，也向来都是来者不拒，最终测算出来的结果，也大都以吉相居多，人们不用听一些冷言嘲语，不用碰一鼻子灰，村里人对其自然也更加爱戴一些。
其实事实也的确如此。
谁家逢年过节，或是家中有喜事临门时，心情大悦，都想去找算命先生再讨个彩头，锦上添花的事，尤其是在大喜的时候，谁也不嫌多。
可真要是谁家死人了，或是出了什么坏事，大家心知肚明，谁也不想再给自己添堵，寻个不痛快。
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愿意听到的东西。
正因为此，元老在村中才更受村中人敬仰。
但前文说过，给人看相测命的风水先生，干的是遭天老爷不喜的窥天借机的勾当，当属偷盗行为，故而这些风水先生每窥测天命一次，便会相应的折寿些许，具体当以天机大小为标准，天机越大，折寿越长，反之亦然。
这也是为何明明年纪才及六十的元白，却瞧起来比年纪已过七十的霍中意老了那么多，甚至已有行将就木之感的原由所在。
事实上，元白身上的死气之重，村中人无论大小，多多少少都能感受到，说不害怕那也是假的，不过人生而在世，畏惧生死是人之常情。
而元白这般，在最讲鬼神一事的村中人看来，当真是同那地府中专门勾人魂魄，引渡亡魂的黑白无常，区别不大了。
若非必要，村里没谁敢同元白多言一句，生怕会被那缠绕元白身上的死气给纠缠上，先不说带至己身便已是没地方说理的大灾祸，使自己接下来的大半年乃至更长时间疾病缠身，难以去根，若是将这股子死气带回家中，再使得家人接连受染，更是要悔青了肠子。
故而村中但凡有哪家想要寻元老测算一番，不管是姻缘还是风水，甚至是窥天命之流，从来都不敢独自一人前去，一定是一家人整整齐齐，至少五六人并肩同行才有胆量，而且同行之人当中，还至少要有两个不过九岁的处阳孩童，还必须是纯阳之气极浓的健壮孩童，才可。
这中间的讲究倒也不难说明，无非是一个阳盛阴衰，驱邪避凶的说法。
除此之外，绝没有人胆敢仅凭一人，就踏足元老所住的院子。
......
观时尽善不知恶，勿以恶言不知善。
......
矮小老人双眼眯缝成了一条细缝，明明是低人一头，却又微微颔首，虽是面朝霍老，但却很难叫人相信，这位矮小老人是在睁着眼，视线还瞧着人家的。
倨傲之意，溢于言表。
瞧见矮小老人后，始终都是一副劝人向善的好好先生面相的霍中意，转变极快，如同是初春时的晴天炸雷，转眼之间，便已是乌云密布。
霍中意冷哼一声，“天意所指。”
惜字如金，针锋相对。
元白一双细眼弯成了一双月牙，一张因为皱纹过多而被拉长了的嘴角，也最大弧度的向上勾起，明明是做了一个满脸笑意的模样，可放在旁人眼中看来，就如同是那地府之中专勾人魂魄的黑白无常临世，阴风乍起，瘆人的很。
霍中意不由自主地神情肃穆，如临大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