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那个名叫夏茵的女人。

从相见到相恋，中间有很长，也很琐碎。

反正他们面前也望不见尽头，路也很长，加之身前少年也愿意听他讲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腌臜事，他就说得很慢，也很仔细，有些像是抚琴女子的修长秀手，只叫人觉得柔肠百转，细腻的很。

“几十年的日升日落哪够？为了长生，我们一起入山访仙。她的修行天赋很高，六星天才，六星啊，对于连天才之名都冠不上的我来说，真的只有仰望的份。小林堂测试灵根的那天，她光芒万丈，宗门甚至为了她，直接将那一天定为了宗门庆典之日，地位之高，同老祖开宗之日并立，何等殊荣？而我就只是人群里默默瞧着她的其中之一而已，还是最不显山最不露水的那一个。”

“从那开始，不单单是在小林堂，好像整座天地都在告诉我，我和她压根就不是同一座天下的人，跟感情没关系，纯粹是别的什么地位啊，修为啊，实力啊之类的，师傅告诉我，无须多久，三十载而已，我和她便会一个天，一个地了。”

“她不在乎这些，也不在乎别人如何瞧，就顶着无数人的指指点点，执意要同我在一起，我呢？也是个性子执拗，脑子不灵光的蠢笨货，那时候看不透这些，多少有些意气用事，不理睬长辈们的苦口婆心，觉得不管天赋差多少，我都能用努力给补回来，勤能补拙嘛。”

十一笑问道：“是不是期望越高，失望就越大？”

世间事。

有时当真并非是不看天赋，不靠机缘，仅靠一颗坚韧不拔之心，再辅以十二分的努力便可成的。

这种事。

仔细想想，其实挺糟心的，很容易让一个从不沾酒的大好儿郎，变成一个终日烂醉的邋遢酒鬼，尤其是十一这般有过亲身经历的，最是明白个中揪心之处。

甘郄点了点头，“大，怎么不大，一想起来就想抽上自己两耳光。”

“我做梦都没想到，真的想不到，我拼了命的修炼，就只为了能够离她近一些，我甚至都不奢望能够同她并肩而立，可至少能够稍稍跟得上她的背影吧？但她即便是为了我修炼终日偷懒，隐隐都有荒废的意思，我哪怕是终日废寝忘食，修炼无日月，可她的修为还是就像驾驭着飞剑一样，一日千里，别说离她近一些，我连她的背影都追不到。”

十一抬头，遥望远方，好像视线就能穿过这片白茫茫剑气，瞧见远在不知多少个千万里之外的那个姑娘。

自己同阿彩，同甘郄和那夏茵，何其相似？

“其实我知道，炼气士炼气修道，证道长生，看似那般一朝顿悟，修行便一日千里的例子极多，可那最需要天赋，还有机缘，人家是吃饭也修行，喝水也修行，白日蒙头睡大觉，还是修行，但像我这样的，依旧只能老老实实地汲取灵气，一意专心，就像是老农春种秋收，只能在庄稼地里刨食吃，说到底，同那‘下...’纯粹武夫，没啥区别。”

甘郄本来下意识地便想脱口而出一个“下九流”，但很快便止住了嘴，原因无他，他现在这位“小主人”，本身就是一位无半点灵气傍身的纯粹武夫。

想要不找骂，不吃苦头，那得眼睛方亮，脑子灵光。

不然狗腿子，那么好当的？

十一没拆穿甘郄那点小心思，只笑着说了个继续和别停。

甘郄便笑声更浓地回了声好嘞。

看似三言两语便将那原本的悲沉气氛，给说没了，其实甘郄也是有私心的。

说到底还是他说到一半就后悔了，自己心底这点陈芝麻烂谷子，就该穿肠烂肚，最好还能变成那点臭不可闻的东西，拉出去，那才叫一身轻松，永绝后患。

可现在非但没有拉出去，反而又旧事重提，那这同又把这些臭东西重新放回嘴里再嚼上一遍，有啥区别？

甘郄不想说，因为实在是觉得自己说这个就像在吃那些臭东西，偏偏还不能囫囵吞枣，因为那样他说不清楚都有啥味道。

难受不难受？

当然。

甘郄觉得这般感觉一点不比身在雷泽吃苦捱痛，差多少。

甚至犹有过之。

然而。

“圣命”难违，做狗腿子的悲哀啊。

想归想。

甘郄仍是收敛起心思，越说便越是沉重，这段记忆，总是说着说着便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哪里会管他自己愿不愿意的？

“道理我都懂，炼气士境界越高，所需要的努力和时间积淀就会越长，尤其是像我这种天赋机缘都不够的人，注定就只是光阴长河里的俱下泥沙而已，所以我们注定是两世为人，是要越来越远的。”

“她是天上繁星，注定要明亮于世，而我不过是地上的砂石，注定要埋没于土。”

“终有一天，我会只剩下一捧黄土，而她却依然是年少时的模样，黑发人送白发人。”

他忽然反问十一，“好笑不好笑？...我觉得都要好笑死了。”

“做起来，真的不容易，我好几次想放弃，离她远点，但都做不到，她一开口，我心都要跟着化了，我还怎么狠得下心来？”

“其实喜欢和追求她的人有很多，年轻俊杰和修道天才也从没缺了，管辖小林堂的大行山，就有位七星天才就喜欢她。有一次那人不远万里，就为了来寻她，我在旁边有幸见过一次，那人是真的风流倜傥，一表人才，站在他面前，人家都不用出言相伤，甚至只是随意往那一站，我就只觉得自惭形秽，差距太大了。”

“但她偏偏就拒绝了，而且当时还是破天荒的头一次，不避众人，直接挽上我的胳膊，你不知道，那可能是我这辈子，最荣光也最幸福的时候了，比那什么‘无上金丹’，都来得好。”

许是一壶陈酿老酒。

从喝到嘴里，到滑下喉咙，最后再到肚子里，大部分时候都是辛辣如火烧，可到得最后，总有暖肚肠的时候。

十一便笑着打趣他，有没有趁着机会，趁热打铁，晚上回去小两口煮煮米啥的？

甘郄难得的硬气一回，笑问向十一，“没想到主人年级不大，心思熟练的很？难不成也是个生活尽奢的富家子弟？过惯了有开襟小娘暖被窝的日子？”

十一一下子便脸红不行，到底只是在书本上瞧见过这些磨人心肝的荤段子，啥时候真跟人说起过和自己亲身经历过？

毕竟。

那些最伤人心肝的“仇”之一事，便已经快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能在这般坎坷命途中，再多容下阿彩，让他多上一层相依为命的打算，本就已经是他如今所能承受的极限所在，哪还想得到那么多去？

甘郄哈哈一笑，点到为止，“当然没有，我哪有那个胆子？那日月明星稀之际，我只与她坐在屋顶，问她为啥，其实我是自卑了的，那时候心里想的最多的，便是她能说出一句‘不喜欢’来，这样我也就放心了，我即可以默默地喜欢着她，又可以瞧着她过得好，这就很好了啊。可她偏偏就同我说，就是喜欢啊，哪有什么理由不理由的。”

十一有些乐呵，“还能因为啥，因为她傻呗。”

“是啊，傻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