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依旧。

十一前行不停。

身前场景再如真实，也不过昙花一现，如梦似幻。

只是有些他有印象，有些他没有。

仅此而已。

唯有天边那轮如钩明月，一如既往，如亘古不变，横挂于空。

待得他前行之时那些昙花一现的画面全然散去，十一便发现，天边那轮如钩明月，好像不管他怎么行走，走过多少沙石距离，明月距他，都是那么远。

都是他触及不到的远方。

于是十一便想着加快些脚步。

然后他一步跨出，便是十几数十里之遥，有些像是那尺地寸天的神通，玄之又玄。

十一又行走了许久，四周都一直是罡风漫天，砂石土地的模样。

距离遥挂天边的那轮钩月，依旧未近。

少年便想着可能仍是他行走的步伐太慢，不然再加快些步伐，再看看。

想着的时候，他身前景象倒退而行的速度，就开始急速变快起来。

很快就连他自己都有种脚下生风，一步千万里之感。

而且越来越快，四周景象先是由慢变快，然后又由快变慢。

但越是慢，从他身边呼啸而过的风便越是大，将他头发全部吹到脑后，大风刮在脸上，将脸刮得生疼，最后连眼睛都要睁不开。

双臂中环抱的那几本古籍，好似随时都要脱手而出。

他只能死死裹紧双臂，将臂弯内的古籍压出了道道印痕，层层褶皱。

但他同那轮钩月的距离，依旧那么远。

从未变短，也从未有跑过了的那种，渐渐变长。

少年便有些颓然。

慢慢慢下脚步，甚至驻足而停。

四顾茫然。

这片天地依旧是那副模样，没改过，没变过，就好像他打从一开始，不管他步伐多快，都不过是在原地踏步。

他所瞧见的和感受到的世间，都不过是一副文人图画，是死物，除了天上被罡风吹拂，不断变幻的云雾，算作是这片天地唯一一点“生气”。

十一怀中抱着书籍，一屁股坐在地上。

第一次开始思量和怀疑，自己从哪来，为何在此，又要到哪去？

然后抬头瞧着那轮天边钩月，还有明月旁边的拱月星辰，眼神逐渐涣散。

最后他面前一片模糊，可心里边却是越来越如擦亮的明镜，反射起了如白色薄纱般的月光。

为何就一定要追逐着那轮明月奔行不停？

十一突然毅然转身。

面朝繁星，背朝明月。

迈开步伐，大步向前。

纵然心里脑中包括耳边时时刻刻扫过刮过的风声里，都充满了要他回头的蛊惑之音，十一仍是紧紧守住心中那块明镜，不让其再蒙灰蒙尘。

渐渐。

他似乎离那轮明月，越来越远。

因为风声越来越小，天上流动的云雾也渐渐静止不动。

传去他耳边的蛊惑之音，几近于无。

最终在他的目极尽头处，突然就出现了一座石头堆砌而起的石头小山包。

凭空出现，很是突兀。

十一很确定，自己刚刚“来时”的路上，并未有那座石头小山包的存在。

瞧着那座小山包，十一很是好奇，脚步在不知不觉间，也向那边迈开来。

走着走着十一猛然回头，望向天上。

在瞧见那轮如钩明月依旧挂在身后的天边“那里”后，才放下心中大半疑虑，放开步伐向那座小山包大步走去。

实际一路上十一的心境中都或多或少有些挥之不去的忐忑，生怕再发生之前那“原地踏步追明月”的一幕来。

好在并没有。

这一次始终是越来越近的。

差不多一柱香时间，十一便站在了这座石头山包的近前，开始仔细打量这三块几乎一模一样的石头，就好像这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祖孙三代。

十一伸出手，将手心覆在石壁上，小心磨砂，并无异样，完全就是一副普通石头的感觉。

不死心的他又是拿脚踹，又是用鼻子闻，又是捡起其余小石子往上砸等等，最后颓然发现，这就是三块普通到再不能普通的石头，除了坚不可摧，痕迹难留和长相一模一样之外，啥奇异都没有。

转悠了一圈后。

发现了这座石头小山所留出的山腹出入口。

带着好奇，十一走进山腹内，一眼望去。

山腹内有何物，一览无余。

唯有一具尸体而已。

在最里边的角落里，是个早已死去不知多久，身体已经是干尸模样的枯瘦男子。

十一想了想，抬步向前走去。

他想要从这枯瘦干尸身上寻些线索，至少弄清楚这方天地是何地，弄清楚这男子又是怎么进来的，最好还能寻到出去的线索。

结果才走到近前，差不多一丈左右距离，那具干尸竟然突然睁眼，瞪着一双早已没了水气的枯红双眼，眼珠暴突，很像两只生生被人给掐死化鬼后的眼睛，在死死盯着掐死他生死仇人。

很明显。

才进来的十一便是那个掐死他的生死仇人。

十一被这一幕给吓了一跳，是真的跳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纯粹是为了自保小命。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谁知道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会突然冒出一位实力强无边际的炼气仙师？

要么是寻常巷弄里的老乞丐，要么便是某位行走山水之间的稚童，再如现在这具枯骨干尸，说不定真就是。

书上可都写着呢，说这些修为高深，却又身负重伤，或是寿元将尽游历山水的老怪物们，最是喜欢蛰伏在不起眼的暗处，等待“有缘人”。

十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个适合夺舍的“有缘人”，他觉得多半不是。毕竟“天谴之人”的倒霉身份摆在那，真要是这些老怪物现身，谁会愿意故步自封，从一方牢笼再走入另外一方牢笼里呢？

但生性谨慎的他仍是不愿冒这个险。

最后十一距离这位枯瘦男子三丈开外。

二人四目相对。

一惊讶，一惊恐。

枯瘦男子的惊恐眼神里，还带着浓浓的不相信，脱口而出，“是你！是你！我认得你！”

声音如无数枯枝纷纷碎裂，莫名刺耳。

“可我不认得你。”十一双手捂住两只耳朵，再退一步，一脸茫然，许是又觉得这枯瘦男子实在太过诡谲吓人，觉得这样还不够稳妥，再退一步。

五丈开外。

很难想象，都已经这幅模样，几乎已经全然同死去不知多久的干尸一样，枯瘦男子竟然还活着。

想来任谁瞧见这么一副“鬼模样”的人突然睁眼开口说话，估计都难以平静，即便是表面镇定，只怕也是虚张声势下的故作而已。

心境差些的，说不定便会当场晕过去，不省人事。

“这是什么地方？你告诉我，什么地方？”枯瘦男子似是换了一副表情。

但他脸上早已没了血肉可动，也就难以支撑他变换表情时所需要的变化动作。

唯有一张没了水分和气血的干皮，以惊恐之相最后定格，仍还贴在骨头上。

所以任凭他如何想要变换表情，脸上都始终是那一幅惊恐模样。

天知道这枯瘦男子，以这么一副惊恐之相，到底在这里保持了多久。

唯有那双还算能动的枯红眼珠，能让十一猜得出他是换上了一幅满载仇恨的狰狞之色。

谨慎起见，十一再退一步，小心观察这枯瘦男子。

心里却在嘀咕，若是自己今日不进入此地，那么这位枯瘦男子最终会不会就这么被...吓死？

十一一边想一边暗自点头，觉得自己想的没错。

但抛开这些不谈，十一还是一头雾水。

自己明明不记得他，更加不认识他，怎么这人就好似同他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一样？

还有，“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怎么告诉你？”

十一觉得自己今日想从这枯瘦男子身上寻出走出这方天地的法子或是线索，多半是痴人说梦了。

那枯瘦男子闻言满目挣扎，像是想要起身，然后张开双手向十一抓去，就是那种也要将十一活活掐死的动作。

还伴着一声声的，“莫要骗我！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只可惜。

他全身干枯如干尸，十根手指头早已同那枯骨一般无二，身形一动，便是一阵阵的“咔嚓”之音响起。

全是骨头根根断裂的声响。

蜷缩起来的两条腿，大腿和小腿，从膝盖的地方，直接“咔嚓”一声断裂开来。

然后两条小腿加上一双脚掌颓然落地，就像是两双没了支撑的筷子，只溅起很小的一片尘土，便算是尘埃落定，再无行世之任。

一双腿只是表象，体内的更是兵败如山倒。

最终他想动也动不了，反而还要再承受一波身体骨骼纷纷断裂时的痛苦，就如一栋栋早已经受了无数年风吹日晒的房屋一朝倒塌，剧烈的震动会引起连锁反应，最终无一幸免。

枯瘦男子正处在被恨意以及暴戾执念蒙蔽了心智的状态，对于他自身所发生的这一声声惨绝人寰的声响，还无暇顾及，一双枯红眼珠，死死盯着十一。

只怕若是眼神也能拥有杀人神通的话，十一此刻估摸着已经化了灰。

十一头皮发麻，感觉自己正被无数根尖锐银针死死盯着，更加生怕那枯瘦男子一个不小心，就把眼窝子里那双枯红眼珠，“砰”地一下，不小心给挤出来。

到时候只怕就是自己愿意给他捡回去，再拍去上面的尘土，也不能用了。

内心深处，难免有一丝丝同情之意，觉得这枯瘦男子定然是经历过大苦难的人。

枯瘦男子声嘶力竭，似是誓要将心理憋藏的一切愤懑，借此机会全部吐出来，“漏灵体！你明明就只是个漏灵体！上天定下的天弃之子而已，为何体内会有如此之多的秘密？你还我命来！还我大道！”

枯瘦男子话说得狠，倒不如说是恨，而且是大恨，就像是一个被抢走了心爱之物，却又无法将其夺回来的孩童，在对着恶人无力争理。

想想其实挺揪心的。

于是十一心底那一丝丝同情，便又放大了些许。

“你认得我？你能不能先不激动，告诉我原由？不然我怎么帮你？”

少年郎怔怔地瞧着枯瘦男子，尤其是听着他的那些没头没尾的话，“漏灵体”和“天弃之子”还好说，可那一声声“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和“还我命来”，只让十一觉得不明就里。

关键是从这片天地到这个枯瘦男子，无不让他觉得诡谲非常。

他到现在为止，都还如一只无头苍蝇，怎么来的这座世间不知道，来这里做什么也不知道，在他的脑海中，似是有人故意将关于这些的记忆全部抹去了一样。

十一有些颓然。

好似他好不容易努力地从那轮钩月所禁锢下的世界脱离出来，结果转悠了一圈之后，又在这枯瘦男子身上，又转回了原点。

......

黑风戈壁云中月，蓦然回首小荒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