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遇见，镇万妖城这场战争之后，蛮荒天下那九位一定不会叫他再如此舒服，那么一趟冰焰山的面壁思过，必然无法避免。

但这时候，原本獩貊还以为自己会带着这般疑惑，一直带到禁地冰焰山中去，三圣人却突然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瞧着他，说了一句看似没头没尾，却又叫獩貊心凉了半截，觉得自己真是被人从里到外，彻彻底底看光了的话，“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座小蛮荒的深处，藏着啥？”

獩貊如遭雷击。

但三圣人下一句话，却又叫獩貊觉得自己既被人看光，竟还不自知，还在那沾沾自喜，最终还要替别人数钱。

除了“笑话”二字，连他自己都想不到别的什么更好的形容词来。

三圣人摇了摇头，再看他时，眼神中都带着些许怜悯，“你苦心积虑地寻找‘钥匙’这么多年，为何始终都寻不到？这一点想过没有？还觉得只是时机未到？觉得老天既然给了你机缘其一，那么理应也会将之得以打开的‘钥匙’一并交予你，这种话若是在几千年前，可能还要再远点，在菩提那个老家伙尚未彻底销声匿迹之前来说，可能还会有转机。”

獩貊一呆，状若癫狂，“你说什么？你说是菩提那个笑眯眯的废物老家伙？”

三圣人这会满目怜悯，极为明显，“废物？”

獩貊一瞬心境全碎，呆呆道：“怎么会这样？不可能的，不该是这样的。”

三圣人道：“无论你信也不信，事实便是如此。不过还有一件事，说来比较好笑，我可以说与听。”

獩貊转过头来，像是最终发现“事已至此，也就只能如此了”，“是菩提那个老家伙找不到‘锁’吧？”

三圣人点了点头，破天荒地竟然为獩貊说了一句公道之言，“造化弄人，好像确实不该如此，可是世事奇妙之处，就在于此，我们这些寄宿于天地间，终日只以蚕食天地大道来苟且的蝼蚁们，永远也别想着超脱了，面对世事如此，唯有接受一途罢了。”

獩貊鄙夷问道：“真没法想象，你一个最不讲究因果和大道的兵家剑仙，竟然会说得出这种话来！难道是兵家剑修，如今已经没落到了如此地步不成？”

三圣人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獩貊，你无须如此处心积虑，没用，也没意义，我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我们这些自命不凡的修士，其实远没有那些被我们瞧不起的‘下九流’纯粹武夫，来的多高贵，只是跪在老天爷面前，求着赏口饭吃而已，赏什么？吃什么？灵气和大道。”

獩貊道：“‘下九流’始终是下九流，再给他们这些只依托于自身那点小地方折腾来折腾去的纯粹武夫几个衍纪，恐怕也走不出一条真正的通天大道来。世间修士，谁人不知道，尤其是你三圣人，你如今已经稳坐于这个位置上，难道还不知晓修行修行，到得最后，是一定要以自身小天地勾连大天地，同天地借力，才可时来运转？”

“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难道你也以为修行二字，是在向天而行？我不这么觉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为何寿命还会有长短？难道不是如此？那我们现在算什么？上天赠予？别自欺欺人了，三圣人，我们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是与天地大道争一个谁更长久，他们那些‘下九流’，有什么？武道？只有九境的废物，连长生桥都搭不起来，配谈道吗？”

三圣人抬头，望着蔚蓝澄澈的天幕，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整个人忽然散发出一股极为颓败的气息来。

与这片生机勃勃的天地，有种彩色和黑白的对比之感，格格不入。

獩貊惊异地瞧着他，“三圣人，你又在搞什么？”

三圣人好似是喃喃自语，也好似是将自己的心声，吐露给这片天地，“天道至理，万古为生灵去之于尊，就如举头三尺有神明一般，可是神明可杀，大道为何不可？”

“所以啊。”三圣人瞧着他身旁已经没了最初精气神的飞剑“尘晖”，有些歉意，但更多是“尘晖”伴于己身的感谢，“那些被我们瞧不起的‘下九流’武夫，才是真真正正地走在了一条背于大道的路上，最终结果如何，就因为我们这些要饭要惯了的蠢家伙们不知道，也不敢知道，所以便极尽贬低，看似是在抬高自己，觉得那些人没资格登顶天地大道，其实呢？是不是越是如此，便越是在向世人摆明了自己不敢弃于自己手中所端着的讨饭碗，不管走向那条不归路？”

三圣人忽然抬头问道：“獩貊，你敢吗？”

獩貊突然抬头，满目狰狞，“三圣人！你休要坏我大道！”

三圣人突然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一般，满目讥讽地瞧着獩貊，讥讽问道：“要我如此处心积虑地坏你大道？獩貊，你够资格吗？”

獩貊那双暗金色的瞳孔骤然一缩，随即缓缓扩散开来。

纵然是三圣人说得极为不客气，似乎对他也没必要有多客气。

可不可否认的是，三圣人说得没错。

这个资格，他还真的不够。

三圣人如今杀他，不说易如反掌，可也绝费不了多大功夫。

而且大道争锋，又因为他同三圣人的本质不同，毕竟一个是人，一个为妖，两相所追求的东西，本就不一样，也谈不上三圣人要同他同过一座独木桥了。

眼见獩貊不言不语。

三圣人便喃喃自语，像是在提醒自己，也像是说给某个獩貊不曾知晓的存在听，“大道争锋，以身入道，和以身化道，两种难度，当然不可相提并论，甚至前者恐怕连企及后者之万一都不行。所以那些纯粹武夫们，因为我们这些人的谎言，可能连他们自己都不知晓，自己到底走在了一条怎样逆天的道路上。”

三圣人目光灼灼地盯着獩貊，“你知道吗？”

獩貊一个机灵，他强硬道：“蝼蚁作何想，我为何要知道？”

三圣人摇了摇头，“所以才显得可悲，我们这些蝼蚁作何想...”三圣人说着指了指头顶苍穹，“他们也没兴趣知道。”

最后三圣人怅然叹道：“难道这还不够？还要自欺到什么时候，才够？”

“我们是没机会了，可是后世之人，便都是一个个拥有着无限可能的希望所在，我们可以不信自己，但凭什么不信他们？所以我也不妨与你直说了，我心中所想的谋划，凭什么我就那么笃定千百年后，甚至几万年，几十万年后，仍是可以实现？獩貊，你现在还不明白？”

獩貊冷笑出声，“三圣人，你这是强词夺理！”

三圣人一愣，“当真如此？”

然后他笑道：“我看不尽然。”

獩貊忽然心神巨震。

三圣人好像自始至终，都不曾说过他是将希望如广撒渔网般，撒入世间，然后又以碰运气的方式，来希冀他的谋划成功。

好像自始至终，他都极为笃定一个人。

一个人族少年。

獩貊蓦然低头，将识念辐散开去，仔仔细细地观察他脚下的这座镇万妖城。

在哪里？

是谁？

三圣人一身真气爆发，直接将獩貊的识念给震散。

然后淡淡道：“别白费气力了，我不会让你找到，你找不到，至少现在是如此。”

獩貊忽然打从心眼里，感觉到了恐惧。

多少载了？

好像自从菩桀当年那一剑之后，他就再没有过如此心境彻底蹦碎之感了。

无论是心境还是谋划，都将他打得体无完肤。

三圣人，太可怕了。

......

抛却身化道不要，换来个大道朝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