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南边。

距离村子百里左右的山野林间，有风过叶声，也偶有夜晚出来觅食的山林野兽，所散发出的窸窸窣窣的过草声响。

除此之外，颇为寂静。

山林深处，忽有极不和谐地火光涌现。

火光忽明忽暗，忽上忽下，在不断向北挪移。

火光旁边，还有一道人影。

仔细瞧去，是一位年纪才过成人之龄的清秀年轻人，背后还背着竹篾，书生打扮。

书生肩膀上，蹲着一只雪白狐狸，听着书生念念叨叨家乡的种种好处，一双灵动小眼，时常会笑眯起了眼。

然后尾巴一甩一甩的，经常打在书生脸上，哎呦一声，再口吐人言，“我的青大先生，家乡这好那好的，干嘛还要上京赶考？”

年轻书生满脸都是天经地义之色，“家中父母希冀能够光宗耀祖，我这做儿子的，岂能违逆之？”

“而且读书人，哪个不希冀着自己书本上学来的知识，能够可堪大用，为国家作栋梁，为黎明苍生做点事情？不然一辈子躲在书斋，一心只读圣贤书，最后发现，全都成了废纸一张，那怎么行？”

雪白狐狸直接打断他，嗤之以鼻道：“你可拉倒吧，说这些，按你们读书人的话来说，应该是叫冠冕堂皇的话，对吧？你也不嫌自己脸红？”

书生最多就是口上狂言几句，倒也不是个真老江湖，说些谎言都无需打草稿的，这会老脸一红，讪笑两声，不好意思道：“说得是有些大了...”

但紧接着话锋一转，那股子书生意气，仿佛与生俱来，摄人心魄，“但就算往小了说，有哪个读书人，不希冀着那书中所说的桥段，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是何等的殊荣？能够觐见皇帝陛下，是何等光宗耀祖的事情？有谁能够拒绝的了？读书读书，虽说那些广而大的东西，都该是我们读书人所真正追求的，可人生来在世，总要生活。”

“生活生活，先要活下去，并且活得很好，才能再去想那些至圣先师们所提的那些礼仪道德不是？”

“你想啊，要是你一天三餐都要发愁，而且还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你还怎么去思考更多呢？”

雪白狐狸无奈一笑，“是是是，我的青大书生，哦，读书人，怎么说都是你有道理，这总行了吧？”

说着雪白狐狸皎洁一笑，眯起了眼，促狭道：“那既然如此，你现在功名未中，又不想着留京复考，甚至连那地方县令都不忍考虑了，这不等于是灰溜溜地叫人给撵回来的？那你刚刚说的光耀门楣，父期母望，你都忘啦？现在回来，不是丢人现眼，是啥？”

青姓书生便有些尴尬，挠了挠头道：“是有些丢人。”

但很快眼神里神采奕奕，却是并无半点愧疚和颓唐之色，反而义正言辞道：“但那等黑幕横行的龌龊考试，本才子不屑于参加！”

紧接着道：“所以书上又说了，做人以立身正，思维纯为首要，仁义道德的至高之处才是读书人应该真正所追求的东西，功名利禄那些东西皆是身外物。而且说不好还会化为荼毒我们读书人一颗纯净心灵的原罪之物，所以相较于考取功名，书生更愿意讲讲道理。”

雪白狐狸撇了撇嘴，“啪！”地一声，尾巴抽在书生脸上，“跟你们读书人说话，真是很难叫人不生气啊。”

书生一脸委屈道：“说好的君子动口不动手！”

雪白狐狸斜眼瞧着他，懒洋洋道：“君子？”

书生悻悻然。

世间妖物，但凡能开启灵智，踏上修行之路的，所依托的都不是几句圣人谶言教诲和至圣先师所定制的礼仪规矩，而是天赋异禀和水磨工夫的潜心修行。

而且人妖始终不同族，二者之间所信奉的东西也都全然不一样，妖族之中的丛林法则，放在人族之内，那说不得就会被安上一个滥杀无辜的罪名。

所以就等于是陌路两条，走不到一起去的。

所以给一头狐妖讲述那些礼法规矩，不是鸡同鸭讲是什么？

雪白狐狸不是个喜欢计较的主，揉了揉肚子，喃喃道：“饿了。”

书生顿下脚步，举着火把向四周看看，黢黑一片，就算是知晓自己身边有大妖给撑腰，山林中的那些未开灵智的野兽绝不敢冒然靠近，但他仍是咽了口口水，心中狂跳不已，干笑道：“君子食五谷。”

雪白狐狸又是一尾巴抽脸上，“你再这么酸来酸去的，我就一口先把你吃了，嘎嘣脆。”

书生欲哭无泪。

雪白狐狸忽然问了个很是敏感的问题，“你要怎么向你父母介绍...我？”

奇怪的是，这只从未将人类凡俗看在眼中的狐中大妖，在向书生出声询问这个问题时，竟是破天荒的有些忐忑。

而且书生在听到这个问题后，也沉默了下来，紧咬着嘴唇，不言一语。

雪白狐狸低下那颗有些可爱的毛茸茸头颅，喃喃道：“我知道了。”

书生豁然惊醒，连连摆手道：“阿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我只是还没想好该怎么说，你放心，该说的我都会说，我只是在想，该怎么劝说我娘亲父亲接纳你的存在。而且村子里...”

书生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他本想说村子里根本不可能接受一头妖物长期存在，必定是要打杀，赶走的。

不然就会给村子带来厄运。

这是钟灵村从建村之初，便流传下来的老规矩。

传闻村子曾被妖物给侵蚀过，化作人身，在村中生活了几十载，一直相安无事。

可突然有一天，那妖物的死对头，忽然寻着气味找来了，两头大妖在村中大打出手，村中百姓死伤无数，他们钟灵村因此险些灭绝，断了传承。

还好后面有位远道而来的老人及时出手，这才化解了那次的灭村危机。

自那之后，他们整座钟灵村如同惊弓之鸟，对于妖物谈之色变，始终都保持着恨之入骨和退避三舍的态度。

现在他带着一头狐妖进村，书生就是用屁股想想也知道，会引起多大反响，一个弄不好，连他都要被一起逐出村子。

理由嘛，也很简单，沾染了妖物，必定也沾染了妖物的妖气，还是会将这股霉运带给村子的。

书生不知道，他这欲言又止的可怜模样，其实比之说出来，更叫人伤心。

不过雪白狐狸似是读懂了书生的心思，咧嘴一笑，还伸出一只爪子落在书生头上，“瞧把你给吓得，我还能不相信你吗？”

书生眼神一呆，随即涌上温柔，“阿萍，要是他们不接受你，我就随你住在山里，你教我修行，可好？”

雪白狐狸笑眯起了眼，歪头靠在书生耳边，轻声道：“好。”

随后雪白狐狸又轻声问道：“为什么要叫我阿萍？”

书生天经地义道：“因为是萍水相逢的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