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黄绿相间的细小身影，最终落在墙角边申屠的头顶上。

原来是只巴掌大小的鸟雀。

只见鸟雀头顶生有如世俗皇帝所带龙冠样的黄冠，四周则是黄绿二色交替的细羽绒毛顺势而下，就如同是世间女子青丝，那般顺滑程度，世俗凡间中那些极为普通的灰褐小麻雀，是一定没有的。

鸟瞳极耀，内有叠影，金红相叠，金玉其外，红影衬内，拥有摄人心魄的奇异魔力，常人只需瞧上一眼，便会迷醉，痴迷其中，难以自拔，邪异的很。

就如同天地间那莫测变幻的天地道韵，说不清，道不明。

许是一双鸟瞳太过玄妙，以至于它的鸟喙微弯，跟一般鸟雀半点关系没有，而是如同遨游九天的鹰隼之流，反倒是不显奇了。

尾羽是显眼的地方，同一般鸟雀不大相同，为了吸引异性，故意生成短小四散的扇型，主要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为了保持在天空中飞翔时的平衡，另外一个便是为了区别同类，又显得高于同类了。

而这鸟雀尾羽仅有两根，一黄一绿，但却极长。

它站在申屠头顶，两根尾羽就如同细细长毯，拖拽在老黄狗的后背上。

看起来是不同寻常，很是怪异，实则很有一番娇小九凤之意。

正是申屠口中，念叨数次的那位，飞灵大人。

飞灵对脚下的老黄狗翻了个白眼，觉得只骂一句委实是太过便宜这蠢狗了，便又骂了一句，“我看你这辈子，就待在这方天地当个孤魂野鬼算了，扶不上墙的烂泥。”

申屠泪流满面，满眼皆是掐媚求饶之色。

因为下颌合不上，嘴角还有些许瞧见美物时，所不自觉留下的白色涎液。

飞灵低头，满眼嫌恶，骂道：“是想要我再助你一臂之力？好让你早早死心了算数？”

申屠瞬间低头，大气不敢喘。

飞灵之威，在那位大人之下。

不过在他们这些小人物之上，早已是如雷贯耳。

寻常下人，只敢顺从，从不敢多心妄想，但凡忤逆之，下场会比得罪那位大人，还要凄惨千百倍。

这也得益于那位大人只顾一心潜修自身大道，若非是同菩桀主人大道相关的头等大事，向来不闻不问，或者有些时候飞灵有了闲心逸致前去禀报一番比之琐碎细事大些的重要事，也是听之任之，从不上心，对于一些比较棘手的问题也不会给出自己的解决意见，从来都是飞灵全权操办。

不然飞灵如此一手遮天，难免不会有僭越之嫌。

飞灵话虽尖锐狠厉，言语中对于申屠的厌恶毫不掩饰，但仍是伸出其中一只小爪，在申屠头顶上轻点了一下。

有些类似于道家道学中的“点化”。

一道颜色极淡，如同透明般的灵气光晕，从申屠头顶，飞灵刚刚“点化”的地方，悠悠然四散开来。

申屠一瞬，面露狂喜，本想下跪磕头，连连道谢。

但想到飞灵大人还在他头顶上站着，申屠只得怀揣着忐忑，轻轻站起身来后，只敢微微低头，口吐人言，掐媚谢道：“申屠万谢飞灵大人慷慨相助，帮申屠去得一身伤势。”

原来。

飞灵轻点之后，申屠已然恢复如初，一身重至濒死之态的伤势，仿佛从未出现过。

飞灵不理申屠掐媚，只是一双眼睛，瞧着十一，音威势严道：“马屁之词，对我无用，带路。”

申屠不敢再多言，抬脚向前走去。

到了十一身边，飞灵先是挥翅一扇，将笑容凝固，惊恐已显的蛮鸡拍飞到一边。

姿态之随意，就如同拍飞一只经常在自己眼前绕来绕去的恼人苍蝇，不再看一眼。

脚下的申屠则顺着蛮鸡飞出去的方向，转头望去，眼神挑衅，趾高气昂，只是有了前车之鉴，不敢在这时候对蛮鸡大肆放肆罢了。

但他仍觉得先前在蛮鸡面前所吃下的闷亏，和积攒下来的所有憋闷之气，一下子全吐出来了。

所谓“狗仗人势”，不外如是。

可惜此时的蛮鸡眼中唯有飞灵和惊恐在不断闪动，哪还瞧得上申屠在对他做什么？

申屠这份针锋相对，算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飞灵低头仔细凝望着少年。

一言不发。

它想要从少年身上瞧出些许有关于那位主人的大道端倪，可惜此时的十一就如同是本就年久失修，刚刚又遭受了一场大风大雨侵袭的破败茅屋。

已经是家徒四壁，或者严格来说，应该是残垣断壁相互搀扶的惨淡光景，只能勉强仍维持着四四方方的“屋子”形状而已。

除开破败二字，别说大道显化，便是隐匿至深的种种有关于大道的蛛丝马迹，也都如同风吹砂石，痕迹全无。

不谈及自身，外界四周冥冥之中的大道道韵，遇他全都如遇“蛇蝎”，绕道而行。

而明明是好似相互嫌弃，始终不愿相互聚集的稀薄灵气，在流经十一身躯之际，却又如面恨之至深的天敌之属，立马又摒弃前嫌，开始自发汇聚一起，一致对外，向这位少年全身各处的重要经脉气府窍穴，汹涌而去。

那般气势，实在是有种不死不休的意味。

本就被迫门户大开的少年，在飞灵看来，此时就如狂风大浪中的一叶扁舟，岌岌可危。

瞧到最后，飞灵心里反而没了那些有关大道谋划，悉心安排棋子，无须动情的心思，反而违背了初衷，开始同情十一了起来。

它从踏足修行至今，闯荡江湖几万载，对于各种人间惨状，惨人惨事，早已见过不知几多，如独自一人在尸横遍野的战场遗址中，面对着山河破碎，国破家亡的军中老兵，明明已是双鬓已白，早已见惯了世间生死的耄耋之龄，仍是跪坐在尸海血泊中，嚎啕大哭。

再如苦行修行数百载，一直将世间安定，人心至善纳为己任，但直到一生寿命终了，临终之际，却发现世间并未如他所愿，人心向善，仍是污秽遍地，满目疮痍，人与人之间，仍是夹杂满了相互算计和勾心斗角。

好在他也并非是一无所获，徒劳无功，他之前所帮助过的，则如同是破败疮痍大地上的一条弯弯曲曲的明澈新河，虽然同广域大地相比，实在是小如细小草绳，不过好在仍是光亮如星月，不可遮掩。

若是那位苦行老僧看到这里便目闭西去，倒也还算功德无量，至少其留下的那条明澈新河，到底是承载了一方希望所在，只要日后如他这般的人才辈出，代代更迭，就算只是燕子衔泥，也总归是会变得更好的。

可惜那条新河，终究是因为河基尚浅，加之老僧寿终将寝，很快又积满淤泥。

一生见惯人间喜悲的老僧，在最后一刻，泪流不止，到得最后，眼泪流干，只剩下满脸血污。

老僧坐化之际，本是大日高悬，天明云白的天地间，忽然就狂风大作，阴云密布，老僧头顶，黑雨连绵，倾泻而下。

黑雨将老僧早已修至金枝玉叶的肉身，迅速腐化，直到化为枯皮包骨的可怖干尸，方才罢休。

但这时候，更加骇人的，却是老僧非但没死，反而一身气息突然暴涨，反将那毒性至烈的黑雨，全部吸收殆尽。

老僧坐化未死，反而气贯长虹，一声长啸，便可引动阴风哀嚎。

自那之后，他将自己坐化时所待的奉福山重新化名为积铸山，占山为...鬼王。

原本灵气充沛，灵草无数的奉福山，转眼间便化为了藏污纳垢，有去无回的绝境鬼蜮。

不过据说老僧惜灵爱才，先前奉福山中广纳天地灵气而生的一些天材地宝，比如灵珠灵草等，仍是被其留下了一片净土，小心呵护，污秽鬼蜮，从不踏足染指。

到是对于那些路过，或是闻名而来采集药材的炼气士们，老僧也从不手下留情，该杀的杀，侥幸活下来的，也被老僧收入麾下，在积铸山做他这鬼王手下的小喽啰。

久而久之，奉福山改名积铸山，且还有一邪恶鬼修霸占其中，毫不顾忌，四处行凶作恶的流言，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便流传了开来。

无数自诩正义的正统仙家，开始打着除魔卫道的旗号，闯入积铸山，降妖除魔，却无一人能回。

之后积铸山被众多仙家门派，联手封山，方圆五千里内，禁止活人踏足，只是仍有不怕死的后人想要探明此间真相，在被已化为人间恶鬼的老僧拽入积铸山前，曾有一位似乎真的探明真相者，大声呼喊，“绝境至死，希望泯灭，物极必反，引以为戒。”

没头没尾，无缘无由，不过单凭字面上来了解的话，倒也不难猜测其中真意，无非又是一个人间失意人的故事罢了。

不过据说在这四句话之后还有两句，只是当时那人已被拖入山中，声音极小，断断续续，只能听到“大...至...”和“...灵涂...”之类的字眼。

有人猜测，很可能是在向外界透露，接下来恐会有波及整座世间的灾厄大事发生。

之后不是没人不想弄清真相，探明那人所说到底是何意，可惜大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谁都怕自己也同先前那些胆大修士一般，有去无回，所以无人敢去，久而久之，也就没什么人真当真了。

这件事在当时简直骇人听闻，一向宣扬于世人的“邪不胜正”四字，因此而受到了极大的挑战。

许多命途多舛，磨难颇多，日子过得极为不容易的炼气士，都开始怀疑这座人间，是否要迎来变天了，以前所认知到的那些道理，也都没了用武之地。

不过由此引发的另外一件事到是很有意思。

无数说书人，将其改编成了各种版本繁杂，动人心魄的神怪故事，大肆宣扬。

那些无法修行，但却对于仙人神怪心神往之的寻常凡俗对此最是喜爱，前去听书之人空前的多，反倒是因此养活了不少肚子没墨水，穷困潦倒的说书人。

化为枯鬼的那位绝望老僧，在飞灵看来，已经算是悲惨至极了。

本相信天地有极的飞灵，现在开始相信天地无极了。

因为如十一这般惨淡到了命数骨子里的人，当真是头一次见。

......

厄云黑雨凝一处，积重难返铸山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