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时落时停。

现在，雪又开始下了。

惊蛰落下的雪，虽没有漫世间纷飞不休，却也动人又恼人。

十一回头看了看已成虚影往事的小镇，又抬头看了看银装素裹下的天，他便又开始走了，向西而行。

他很想再驻足多看上几眼这勾人的惊蛰雪，下一次又不知何时才能见了。

还有未完成的事，还有未杀尽的人。

可惜世事总无常，并不皆如意。

路至半途，遇一乞丐。

确切的说是一个坐在风雪路边拄着拐杖，牛鼻子老道样的老乞丐。

一身道袍破破烂烂，却也带了顶斜顶破洞黄道帽，背了个黄布道兜儿，穿了双破烂的灰色带纹道家布鞋。

他既是老道，又是乞丐。

不然又怎得解释他面前那半片陶碗和那半桶竹签？

老道见十一走来，故意摇头晃脑又故作玄意地吆喝了一句，“此去西行无多路，枯枝木，槐树边。”

但十一看都未曾看一眼，直接路过了老道又走去。

牛鼻子老道太多，大都是些江湖骗子，即便有些本事的，也大都隐示着命运多舛，偶有福寿齐天的，也都是那些出得起金银的大富大贵之人。你见过哪个寻常百姓家举着几枚铜板去寻那些高深老道算命时，老道会说上一句天赐良缘，天恩降幅的？不都是保个没病没咋儿，就千恩万谢了？

至少十一可不相信他会是福寿齐天的那一种。

或者说，这么样的一位算命老道，在这么样一个天气，这么样一个地方，除了能等到他，还能等到谁呢？

但十一是不想沾惹这老道的，这些人似乎都已经和业障、孽缘结上了好朋友，十一可不愿有太多这样的朋友。

“带得来年三月七，小镇中，酒家旗。”老道伸直了脖子，弯腰探起身子向着十一背影又喊了一声。

十一却是越行越远，就连足下脚步，都再快上了一丝。

老道急了，连抄起他面前的半片陶碗和那半桶竹签，夹着拐杖向十一飞奔着追去。

待得追上十一时，又连喊到，“枯藤老树昏鸦，黄泉落，九曲幽。”

老道似是怕十一依然不理于他，接着又喊道：“西去城里城外凉，十一劫，平安福。”

老道像是个迫人算命的推销老道，连平时算命先生，哪怕是个三流的算命先生该有的先生架子也顾不得再端起。

但事实上十一已顿下了脚步，在老道说到那句“黄泉落，九曲幽”时，就已经顿下了脚步。

老道见十一顿下脚步，反倒不说了，就连刚刚急切的样也立即换上了一副“山人自高深”的模样，反而直接越过了十一，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

边走还边吟唱了几句道词，“九幽九曲黄泉落，上善行离，来世手礼...”混着这漫漫风雪，别说还真得是颇有一番大道行于世的高深道人样。

十一冷然的面色早已变了，瞪着老道背影，眼中闪动着复杂的光芒。

但十一依然沉冷半响。他立在这风雪中，任凭这稀稀落落的风雪刮开了衣襟，又淋湿了胸膛，化作雪水，流淌而下。

世间风雪皆寂寞。不，风雪可不自知寂寞为何，大都是那些自诩读过几年圣贤，又开了几道思想脑力的庸人才子才会明白寂寞为何，也只有他们才会明白寂寞为何。

为和为，并不尽相同，也不足为外人道也。

老道余光不着痕迹的扫了呆立风雪的十一，这才又将那算命先生样的先生架子又端得起来。

老道只向前走去，渐渐身形融于这风雪中，若隐若现。在十一看来，老道就像是脱离开了这片天地间，要与这风雪融为一体了去。

十一讶然。

“何人能与风雪相融？”

怕是人间不离，世间不惑。

十一连像这老道一般，拔腿向这快要消失不见的老道追去。

好在老道并不是要真的消失不见，只是多走了些距离，距离有些远而已。

十一走到老道身边，又听到了老道嘴中念念有声的道词。十一这才注意到，老道嘴中这些念念有声的道词都是些他废了脑力无数，都想之不通的深奥哲理。

“道长？”十一尝试着询声道。老道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根道家拂尘，担在臂弯中，拂尘上的白丝，软的竟如头上青丝，正随这风雪摇曳。

老道左手龙头拐杖，右手白丝拂尘，当真都是十一看不懂的韵味。

十一见这老道不理他，也不生气，就是脸有些红——老道口中的那些道词，都是些他想要听的。

只是显然这老道比十一还要明白这些道理，深奥的道词每一句都只说到了一半，便住了口。沉吟半响后，不仅不往下说，反倒是再换上一句词义，再来上半句，如此往复，渐语渐迷。

老道这手渔，钓的十一是心如猫抓，痒如麻。

十一心底连暗喝一声莫想太多，见老道言语间又有停顿，这才又小心出声问道：“道长可是有所指教？”

老道小眼睛溜圆，暗自转动了一下，跟着老道眼中的浑浊便又多一分。

十一寻着老道眼中浑浊仔细看去时，悚然惊容——他竟是仿佛看到了一世人间。

见鬼了？

十一念头还没转完，老道又念叨，“天门中断楚江开，天门之上，半世人间。”

十一立即敛了思绪，对这老道恭敬更甚，惊然更甚！他此时已全然将这老道看作了深谙于世的高深道长，今日是专来为他指路解惑的。

换言之，今日他有幸能遇这老道，是他造化。

老道再不讲话，也不再念叨一些道词，只顾向前走，一手托拂尘，一手柱拐杖，一步一摇晃，一行一卓姿。

十一不敢再造次，只跟着这老道身后，死死盯着老道行去的玄奥步伐，悄然模仿，西行而去。

“一坛三十年灵酿竹叶青。”老道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停在风雪路边。老道手中拂尘一摆，将肩头落下的一层厚雪掸下身去。

他手中动作虽简单，但这一句竹叶青讲的却是大有深意，字词间又婉转三折，余音袅袅。

也是十一心中正琢磨老道这一步一道理的玄奥步伐到底是何意，心思正沉浸其中，不可自拔。此刻忽听闻老道这句话，他反应了好一会，才不由气苦，现在早已离小镇有二十里有余，前村后店皆不挨着，他要去何处替这老道取那三十年灵酿的竹叶青？

十一如此想着，便抬起头来，他要看看这四周极目处是不是还有孤零的酒家或是小村庄，好让他省些白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