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抬头望了眼高高挂起的那轮白日，又瞧了一眼白日下方的那个大洞，神色漠然。

该来的总归是来了。

不管以前那几个老头子有多奸诈狡猾和见利就不要脸，叫人气得恨不得去一剑削平了其祖坟，在这件事上，那几个老头子总归是没猜错，做得也...不全是错。

最主要的，还是那句大势所趋。

大势之下，便是连他们这些圣人之属都要乖乖顺流直下，想要逆流而上，根本不可能。

数千年前的那位大恶魔头，曾凭借一己之力掀起一场直接波及了五座天下的“大道崩殂”之战，当时有多不可一世？一剑将人世间的永河大陆给一分为五，一剑又将阴冥天下给一分为二，甚至连界山之前，都叫他给添上了一个断字，可是最后如何了？

如今还不是只能在九曲黄泉的断界山上，喝茶赏景？

那他们这些大势之下的大些鱼虾，又如何能有鳌鱼翻背的莫大威势？

老人喃喃自语，道了声不明不白的话，“这就走到头了，几千年前就预见的结果，没想到现在看来，仍是有种心念不定之感，这叫...后悔了？”

百花仙子冷哼一声，无情拆台，“后悔也是你咎由自取。”

老人哈哈一笑，“就是不知道最后出来的那个，会是谁，希望不是墨真那个老家伙，死在他手里，也太憋屈了点。”

百花仙子的清灵嗓音，在他心湖上响起，满是讥讽，“墨真一直心心念念着你那一剑之仇，如果不是他，才是真没道理。”

老人点了点头，“到底不是那洪福齐天之人。”

百花仙子就气不过老人这般态度，好像什么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可真要让他去寻找当下问题的解决法子，又都脑子空了，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斜瞥了老人一眼，“洪福齐天？你可真敢想，这座天地没让你打从一出生就跟那菩桀一样，是‘天谴之人’，你就烧高香去吧，你的气运之差你自己又不是不知道？想什么都不灵，还不如盼着墨真早点出来，了结这桩恩怨，说不定你的下辈子，还能少沾些你这臭气运，不然连我都要沾染你的霉运。”

老人嘿嘿一笑，显得颇为无赖，有那么一丝为老不尊的派头。

但在瞧见百花仙子那欲要杀人的目光后，便立即长长叹道：“老婆子，后悔不？”

百花仙子忽然沉默，久久才愤愤然道：“你活该！”

还有些气急败坏。

但在老人心湖之上，凭空就下起了一场绵绵细雨，打在水面上，只溅起阵阵涟漪。

老人哈哈大笑，“这辈子能让你为我哭一次，就死也值得！大大的值得！”

“老不正经的东西！”

绵绵细雨霎时已去，全是被呼啸大风给吹走的。

半空中，火焰漩涡迅速散去。

但并非是消散于半空中，缓缓随风而逝，竟是全都被那头黑色巨龙以一种如巨鲸吸水的术法，全部吸收入体内。

最后还一边拍打着肚皮，一边打了个饱嗝，口中喷吐火焰。

似是一口气吃了个饱，一双龙眼都笑眯起了眼，心情极佳，便也愿意透露更多天机给老人，“三圣人，还是听我一句劝，早早收手，日后仍有大机缘相随，以你的心性和资质，哪怕真的想想那个传闻，也不全是奢望，如若不然...”

獩貊忽然摇了摇那颗硕大龙头，“算了，既然你意已决，说什么也都是废话，不过如此一来，这座人世间，好像还真就如他老人家说得一样，跟蛮荒天差地别，其实，是挺无趣的。”

最后獩貊裂开大嘴，“还是将你们这些最喜欢自以为是的人族宵小，全都杀光了，有意思。”

回应獩貊的，是老人简简单单的一挥手，抬起那把巨大笤帚，然后再一落而已。

一道就如滔天白浪的巨大剑气，自那把笤帚顶端翻涌而起，携裹着“刷刷刷”的惊天声响，再滚滚而去，几乎将天幕和大地一分为二，将这座天地间硬生生给挤出了一片白浪汪洋。

獩貊冷哼一声，显然对于老人这般“无礼”回应，很是恼火，“老家伙，你的涵养让狗吃了？一声不吭就来给我送大礼？...好好好，既然你执意找死，那我怎好不如你所愿？”

只见他大大张开巨大龙口，喉咙深处有黄色光亮急速亮起，进而转白，最后一口黄芯白焰的火焰骤然喷吐而出，同那道剑气白浪，相对而冲！

半空中先有大浪滔天，再有焰火焚世，不可谓不是壮丽之至。

白黄对峙，又如之前那巨爪踩剑气一般，二者在半空中相遇，僵持不下。

但这一次。

明显那道剑气白浪要更胜一筹。

獩貊所喷出火焰看似遮天蔽日，后续也如源源不绝，远比那大势已竭的滔天白浪要来得持之以恒，可仍是被剑气白浪以摧枯拉朽之势，摧破炸裂而回，如同水火相争，本就是水利火亏，大火迅速失势，根本不成气候。

反观那道剑气白浪，折损之小，几近于无。

獩貊龙眼一瞪，满眼都是不敢置信，急急闭口，“老家伙，厉害的。”

但他仍是并未后退半步，更未选择侧身躲避。

而是高高抬起一只黑色巨爪，迅速横竖各划了两道。

接着在他面前，凭空出现一座独立于这座天地之外的圣人小洞天。

将他自己同那道剑气白浪，相隔开来。

这座小洞天似乎还有滞缓空间，改变时间流速的能力，剑气白浪所带起的道道飓风，率先刮进这座小天地中，结果几乎全部在其中静止，动弹不得。

同那身陷泥潭禁锢，并无二异。

但仍是没用。

那座圣人小天地，都还没来得及展现其所应有的能力，一样被直接摧破，甚至那些尚未来得及被这方天地给收回的空间碎片，反而还被席卷进了剑气白浪之中。

剑气白浪声势再涨。

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兵家行事，最是忌讳排队送死，目的达不成，还白白为敌人送“成长养料”，数则相加之下，最后损失之大，根本无法想象。

一如现在。

獩貊有些愕然，瞧着那道声势再涨，铺天而来的剑气白浪，在其那双龙眼的眼底深处，竟然还泛起丝丝恐惧之感。

在他眼中，这道剑气白浪似乎化为了一头深海巨鲲，一张大口张开，便是欲要吞天吃地的骇然景象，即便是他獩貊以这幻化真身站在其身前，也不过是一粒蝼蚁之相，一如小小鱼虾，任其一口而已。

这一刻。

他没来由地就想起几千年之前的那一幕来。

这一道剑气百灵，几乎同万年之前他尚且还年幼之际，躲在他爹身后，只敢瑟瑟发抖时所瞧见的那道，几乎如出一辙。

万年之前的那道，直接将獩貊的道心给一剑斩碎成了片片碎瓷，后来还是他爹花费了不知几多他想都无法想象的巨大代价，才将他道心修复如初，他才有了走到今日这般地位的机会。

但不可否认。

万年前的那道剑气，即便他道心已经修复如初，仍是在他心中，化为了梦魇般存在，别说现在直面“真相”，便是他每每只在脑海中想起，或是在神魂深处将当初那一幕杜撰出来，仍是会叫他连抵挡的心思都生之不出。

何谈反抗？

獩貊在半空中，突然开始痛苦挣扎，一条漆黑尾鞭，四处鞭挞，将半空中的空间，都打出道道如水纹般涟漪，甚至还有道道空间裂缝产生，骇然至极。

蓦然间。

一声惊怒暴吼，如春雷炸响于天地间，“三圣人！你敢坏我道心！”

此刻獩貊的神魂之中，不知何时开始，悄然竖起的那片如隔天堑的记忆画面，被一头仅有寸余大小，正在痛苦嘶吼的黑色小龙，一个不管不顾的埋头冲撞给撞成了无数如碎瓷般的碎片，然后碎片又被那头黑色小龙张嘴一吸，全然吸尽嘴巴里，咀嚼下肚。

点滴不剩。

其神魂深处的那座苍穹，一瞬间大放光明，就如同是一直抑制着光明的黑暗，已经全然被其一口吞下了肚。

最后那头小龙，大大张开龙嘴，仰天长啸，龙眼中的刻骨仇恨，几乎都能凝聚成道道本命飞剑，出窍杀人。

半空中。

他急速后退。

在后退之余，他背后的那一双黑色肉翅，骤然向前聚拢而来，将它自己完全包裹其中。

这还不够。

在他头顶上还凭空出现了一座只有一丈大小的金色古钟，在他头顶滴溜溜旋转。

一丈大小看似很大，但相较于这头黑色巨龙的庞大身躯而言，仍是太小太小。

天地间顷刻间便泛起梵音袅袅。

金色古钟周身，幻化出一副金身法相，法相迅速变大。

无法想象。

古钟的金身法相，竟是比獩貊的外幻真身还要再大上一倍，将其全然护在其中。

如此仍是不够。

在獩貊那双肉翅所遮掩之下，他双爪上不知何时还多出一枚系有红绳，颜色翠绿的圆形腰佩。

样式朴素，并无雕花或是雕文。

儒家门生，向来有“君子佩玉”的说法，但凡是儒家学宫或是书院出身的君子贤人，乃至是儒家圣人，都会在腰间悬挂玉佩，其上又大都会雕琢文字。

如君子贤人，便会雕琢有先生对其赠言，以期望居多，用以警示和立矩修行。

若是圣人腰佩，则大都会是一个两个本命字或是其所修行大道旨意等等。

獩貊爪中突然出现的这枚，同儒家门生所带玉佩，极像。

但又有不同。

这枚腰佩素玉更多像是一件可容纳大道或是圣人本命字的容器，是一种介乎于方寸物和小洞天之间的东西。

现在既然无篆文雕花之流，那么就相当于是一座天地已有雏形，但尚未有圣人坐镇其中，防御力是有，但显然未至“全开”之境。

至于这枚腰佩为何未雕花篆文，暂且不得而知了。

事实上，但凡是这般腰佩素玉，几乎皆是儒家圣贤君子之所独有，向来是儒家正统一脉的标志所在，加之儒家学问在这座人世间立广深远，久而久之也有了非儒家之外的炼气士，不可佩戴的说法，这就如同非和尚不穿袈裟，非道人不提拂尘，道理都是一样的。

问题在于这么一个茹毛饮血的蛮荒大妖为何将其带之于身，而关键在于为何还可不受此方天地规矩的反噬？难道就因为其上并未雕花篆文，所以就不触这方天地儒家学问的大道根本？

其实...不尽然。

既已有形，框架已成，也就是圈定已有，那么框架之内的条条框框，只待雕琢而已。

这么来看，这件事本身就比较值得引人深思了。

獩貊在将这枚圆形素玉握在手中后。

在古钟的金身法相之前，便又多出了一道碧玉之色的半透明护罩，肉眼可查，识念不见，极为诡谲，看起来样式和形状都同镇万妖城的护城祖宗阵法相差不多，就是小了些，比之倒扣大碗，更像是一面碧玉锣。

一身黑色鳞甲，加上一双肉翅再一座金色古钟，古钟之外又添一道护身腰佩屏障。

这般防御之高，无法想象，说上一句固若金汤，绝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