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从山水村出来后，已是临近暮色。
走在荒野山林地，十一仍是心乱如麻，久久难平。
牛山根双腿被废，与其说是命中注定，甚至退上一步说是偶然，倒不如说是他的见死不救。
他当时若非想要抓住那个好机会，一举将庞褚杀了，而是掉头回去救人，牛山根的腿未必就会废。
可是世事从来没有重来一说。
牛山根最后死死攥着十一手臂时，所展现出来的那种绝望，叫十一现在都有种记忆犹新的感觉。
恐怕这辈子，他做梦都忘不了。
十一这会有些迷茫。
世界这么大，仙人漠世，大妖横行，鬼魅无忌，世俗家利族仇，还有修行之人争天夺地，似乎每一个都有自己必不可少的理由，每一个又都是那么的天经地义。
不管是毁坏一地风水还是死了一村凡俗，在这些修行中人看来，都如同踩死了路边蝼蚁一样，既不会看一眼，更不会询问被踩的蝼蚁，疼不疼。
从看到到经过，自始至终都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高高在上，一个高不可攀。
而十一之所以会如此迷茫，则是因为他当时那一瞬间的想法，委实像极了那般“高高在上”。
就好似他当时选择以最快最好的方式杀了荀褚，本就是天经地义。
而牛山根这个凡俗是死是活，于他何干？
十一想到这就是一阵阵的懊恼和后怕。
同时他也充满了疑惑。
他很想问问小坑鸟，这会或许该叫蓬迦，是不是自从白家被戏命师和断命者两个屠戮殆尽，自从他眼睁睁瞧着他父亲的大好头颅被扔在墙上，摔开了花后，他内心深处属于“人”的那点性情，就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此后的他是不是就只成了一个只为了仇恨而苟延于世的可怜傀儡？
若真是如此，那他现在所做的一切，该有多叫远在天上的娘亲父亲还有贺天爷爷，失望？
所以十一觉得不该是这样。
就拿牛山根来说，他的初衷就只是想要自己的妻儿过上好日子，他一没偷二没抢，甚至连害人的心思都没有，最多就是有些贪，可是世人有谁不贪的？
放在世俗而言，牛山根这样的人，就是那老生常谈的老好人而已。
他凭什么要为了两个毫不相干的神仙打架，而断了双腿不说，甚至还差点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这样合理吗？
当然不。
可是话到这又好似是圆圈一样，就又回到了原点，似乎也只有这样，才最为附和世俗常理。
怎么一个常理法？
就连牛山根自己都认为这就是天经地义的。
牛山根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愤怒和憎恨之心都生不出，因为他心里早已经被无数的恐惧所填满了。
十一觉得这才是最可怕，同时也最可悲。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仙人成了仙，便忘了怎么做个人？
路至半途。
十一遇见了站在山野林间，正抽着旱烟袋，仰头遥望月明星稀的元大伯。
元大伯好像是故意在等他。
十一在距离他差不多三丈左右的距离处，停下脚步，瞧着元大伯，怔怔出神。
元大伯头也不回，轻轻吐出一口烟雾，笑道：“其实你想的没错，只是想得还不够深。”
十一如临大敌。
元大伯转过身来，瞧着十一，顺手将烟袋在一旁的树干上抖了抖，将灰烬磕尽，“我也是才发现，原来你真的如此年轻，年轻到连我都骗过了，厉害的。”
十一额头冷汗直冒，死死盯着元大伯，一言不发。
并非是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是他委实不知道该怎么说。
因为就在元大伯转身的那一刻，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这座小天地，好像在顷刻间便离他远去，他之前所能随手为之的掌控之感。
如今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也就是说，此时的他已经是由那小天地主人家，变作了家中生存的某个大些的蝼蚁之属。
毕竟他还有三境纯粹武夫的修为不是？
但同元大伯的金丹境相比，仍是不够看。
元大伯缓缓向十一走去，神色微微有些诧异，“我其实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进来这里的？照理说我这界中界，即便是寻常圣人，也难窥见端倪才对，你又是怎么径直找到这里的？”
元大伯虽是在问话，但他显然没想着给十一回答的机会，紧接着便道：“且不谈这个，一世青蓝，还有那骚狐狸，对此你知道多少？”
元大伯走到十一面前站定，微微打量十一，笑道：“不用那么紧张，我既然来此专程见你，那就不会随随便便打杀了你，不然许多连我都不知晓的密辛，恐怕就再也没人能告诉我了。”
十一这会身体抖如筛糠，一股股的冷汗全都变成了真的，很快便将他的衣衫彻底打湿。
但这并非是十一给吓得。
而是元大伯正在强行用修为来压制于他。
此时的十一就感觉自己身上好像正背着一座万丈大岳，压得他抬不起头，更难以喘息。
但十一自始至终都死死咬着牙关，盯着元大伯，尽管他现在连说话都显得艰难，可他仍是断断续续道：“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所为如何。”
元大伯忽然一挥手。
十一瞬间就好像肚子给人打了一拳一样，立即倒飞出去，摔倒在地。
甚至因为那惯性力道太过巨大，他还在地面上向后滑行了数丈之远。
云大伯笑呵呵道：“年轻人，话可不能乱说，说错了是要付出代价的。”
十一好不容易稳住身形。
尽管此时他颇为狼狈，但仍是站直了身体，瞧着元大伯咧嘴一笑，“若是放在我去那座大莹小镇之前，说不定我会顺了你的意志不说，甚至还会主动再帮你一把，就在刚刚之前，我都在动摇。但是现在嘛...”
十一死死盯着元大伯，面露讥讽，“我改主意了。”
元大伯眉毛一挑，“大莹小镇，你都遇见谁了？姓刘的？”
说着元大伯便自顾自摇了摇头，“想来应该不大可能，姓刘的才没那么多闲工夫跟你扯皮这些。”
十一笑容愈盛，“他当然没工夫，也根本不需要，因为你不懂。”
元大伯想了想，又掏出烟袋来，给其上上了一锅烟丝，然后双指捻动了几下，点燃，又抽了一口才说道：“是我不懂，还是你们不到家啊？”
就在此时。
一声呼喊，叫元大伯脸色微变。
但他虽然情急之下吹了一口烟出去，仍是没能阻止甘郄向十一冲去。
甘郄落在十一面前，化为人形，单膝跪地，抱拳低头道：“主人，小人来迟一步，还望主人息怒赎罪。”
十一瞧着甘郄如此滑稽模样，哭笑不得地踹了他一脚，笑骂道：“行了，赶紧起来。”
甘郄站起身来的同时，悄悄以心湖嗓音，同十一说了几句话。
十一闻言后明显一愣，下意识问道：“真的假的？你不会又在搞什么花样吧？”
甘郄满脸幽怨，像极了才新婚就独守空房的小媳妇。
十一被他这番模样给恶心怕了，连连摆手，“信你便是，怕了你了真是。”
远处的元大伯眉头紧皱。
十一一挥手，甘郄心有灵犀地站在他身后，满目挑衅的神色瞧着元大伯。
那意思很明显，元大伯你是不是傻？
云大伯一下子就觉得心情糟糕至极，再抽一口烟，也觉得索然无味起来，所幸便不抽了。
好像从十一出现，到迄今为止，他之前所铺垫的那些谋划，就没有一个顺遂的，全他娘的是半途而废。
元大伯也没故意装着云淡风轻，而是有些直截了当的意味，干脆就气急败坏道：“白十一，还是有你的，连化魂体外身都能修复如初。”
十一一愣，随即古怪地瞧了元大伯一眼，没说话。
元大伯转身便走。
甘郄忽然小声同十一传音，“主人，我们最好跟上，这糟老头子坏得很。”
十一若有所思。
可是脚下步伐不停，且速度明显要比元大伯快上一丝，没用多久便同元大伯并肩而行。
这次就如风水轮流转，十一率先发问，“青蓝留在村子，对你有什么好处？”
元大伯没好气地反问道：“青蓝同那骚狐狸出了村子，对你有什么好处？”
十一扯了扯嘴角，然后像是想到了其中某一个关键点，竟是又极为认真地想了想，才道：“我乐意啊。”
元大伯恨不得不顾一切地同十一来个鱼死网破。
但为了大局考虑，他终究是忍住了。
十一咧嘴一笑，这就好办多了。
然后又问道：“元大伯，你应该不是大妖族来的吧？不然阿萍那边，怎么可能对你一无所知？但是我就纳闷了，青蓝一介书生而已，值得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山巅圣人，如此处心积虑的对待？”
发现青家夫妇今日早早便回来了。
但就在此时。
十一突然叫了一声，“不好。”
然后不等甘郄询问为何，十一就赶忙吩咐道：“甘郄，赶紧去村子南边村口，务必将那头狐妖给拦下！元大伯要出手了！”
甘郄嗯了一声，在这种时候，他也不是那种脑子拎不清的混人一个，到底还是分得清是非轻重的。
至于十一自己，则已经先一步跨出，三境武夫的实力爆发，直接向青家夫妇家中一冲而去。
甘郄的速度比十一还快，整个人重新变为原来大小，然后身形一闪而逝。